一
走过村庄的悠悠岁月,风雨泥泞里磨出参差不齐的“牙齿”,那一道裂痕,见证黄土地砂石的坚硬,即使身上有了点点锈迹,仍掩盖不了依旧明亮的刃。
这一把锄头,一年四季守望乡村,守望这一片贫瘠而多情的黄土地,从未离开村庄,从未离开它耕耘的黄土地。
在大西北农村,乡下老家弃用的马圈,墙角堆放着一些农具,有镢头、铁锨、锄头等等。靠墙角倒立的有木锨,梿枷,还有簸箕和大扫把。木锨、梿枷一类的农具,一般夏收麦子的时候经常用到,是收麦不可或缺的农具,等收完麦子,它们就会被闲置,一般等到第二年收麦的时候,再度被主人拿出来派上用场,在碾麦场上大显身手,和着汗水,见证小麦丰收的喜悦。
锄头在墙角默默地和其它的农具依偎在一起,那浸透汗水的光滑的木质手柄,仿佛在诉说锄头辛劳的过往,一尺多长的锄刃明晃晃的,如一把未老的宝刀。锄头无论春耕夏收或秋收,在农忙时节,播种、培土、除草、收秋、翻地等各个环节都必不可少,基本一年四季都能派上用场。
当我走近这把锄头时,我凝视着它,它似乎也在凝视着我,那明晃晃的锄身照出我的身影,一些与锄头的往事便涌上心头,记忆慢慢地变得清晰起来。
父母亲在田间劳作,儿时的我在田间地头嬉戏玩耍,一到干农活的时候,总想逃离。肩上扛着锄头,跟在父母身后,走在崎岖坡陡的山路上,去往田地的道路很少有平坦的大路,有时地垄之间的羊肠小道,仅约二尺多宽,而且黄土飞扬,走一会儿便觉得嗓子要冒烟,锄头压的肩膀酸痛,又大又重的锄头,我左肩膀换到右肩膀,就这样走一段山路,便在左右肩膀之间轮换,以减轻肩膀的酸疼。有时拖着锄头走,长长的木质手柄,似乎在盯着我,嘲笑我一般。我气喘吁吁,它却变得越来越沉。
这样又大又重的锄头,对儿时的我是一个大物件,可是它一旦到了父亲的手里,温顺的便像只小狗,父亲熟稔地使用锄头,常常令我惊叹。刚收割过的麦子地,镰刀割过的麦茬仍然留有麦秸秆的硬实,下地的时候是不穿袜子的,有时不小心会被这些麦茬划破脚或小腿,而这些对于一个庄稼人来说,根本不值一提。
父亲挽起裤管,用锄头挖地翻地,打着赤脚,挽起的裤管露出小腿。父亲将锄头抡举过头顶,看起来毫不费力,一锄头挖下去,一使劲把黄土挖到自己的脚跟前,那湿软的黄土便盖过父亲的脚面,有些黄土会躲到父亲的脚后,刚翻出的黄土,带着新鲜的泥土的香,匍匐在父亲的脚下。父亲用锄背将挖出的黄土来回轻轻推平,将土疙瘩敲碎。一会儿的工夫,父亲身后便是一块翻过的黄土,泛着湿软的泥土芳香。父亲的赤脚早已被泥土淹没,父亲的赤脚不忍踩踏这疏松的泥土,常常挖到非挪动不可,够不到前边地的时候,才往前走两步,然后接着继续挖。
二
儿时淘气的我,还不能完全理解父亲翻地的辛苦,只是一味地觉得好玩有趣。便在父亲刚挖过的黄土地里来回跑,软绵绵的,踩上去像厚厚的地毯,赤脚被泥土淹没的那一份清凉,感觉十分惬意舒爽。每每至此,我会遭到父亲的喝止,会顽皮地跑到离父亲远一点的地方,躲开父亲的责备。光着脚在黄土地上,像一只兔子一样来回蹦蹦跳跳,身后松软的黄土,留下我深浅不一的脚窝。
父亲用锄头翻地时,紧握木质的手柄,朝着身体的左侧方向挖一会儿后,会换到身体右侧方向再挖,有时父亲的锄头抡到空中时,父亲会换个方向,锄头在空中的那一瞬间仿佛停滞一般,等着父亲双手前后变换位置后,又熟练地握住手柄。
我凝视着锄头,它对我而言是个难题,小小的身躯曾学着父亲的模样,尝试要举过头顶,心想要高高举起,重重的挖进地里,要挖的深些。可是,即使我双手抱着锄头,仍感觉又重又沉,还是没有抡起锄头。坐在地头休息的父亲,看见笑着说:“你还小,注意安全,你要是不好好学习,将来就要在我这个农业大学里学习。”我噜噜嘴说道:“种地,算是大学吗?”
尽管孩童时代的我,对大学还没有多少认识,于儿时的我而言,“大学”就是一个词汇,也无法懂得大学的涵义。只是,我儿时笃定地认为,种地不是大学。直到多年以后,上了大学,才觉得父亲说的话极有道理。
父亲休息的时候,会把锄头平放,锄刃插进黄土地,木质手柄像锄头拱起的背,父亲会坐在这背上,抽烟短暂地休息。此时的锄头像爬在黄土地上一般,锄头上还残留潮湿的土,温顺地像父亲的坐骑一样。它仿佛还在凝视我,嘲笑我刚才没有挥起它似的。
后来上了中学,母亲的病情恶化,常年卧病在炕,此后长大八年的时间里,生活不能自理。日常除要照顾母亲之外,在学习之余,还要帮着父亲干些农活,学着做饭。自母亲卧病后,常常为一顿热乎的饭而犯愁,下地回来,常幻想着有一顿现成的饭菜,或者是充饥的馒头也行,可是,这终究是幻想。儿时吃过的白花花馒头,成为我最大的渴望。
十三岁的我走进厨房,按母亲的指导,学着做饭。一次,厨房没有洋芋(方言土豆),我便扛起锄头背上背篓,去离家最近的田地椒树崖挖洋芋。
走进田地,觉得自己跟着父亲挖过地,干了一点农活,会使用锄头,尽管手上之前磨出过水泡,早已脱皮愈合。心想已经学会使用锄头了,不用担心。于是,挑选一些茎叶干枯的洋芋,先拔掉干枯的茎叶,开挖起来,有些洋芋挖开,我完整地捡拾在一起,但总有一些洋芋,很不幸被我的锄头挖成了两半,有的一窝洋芋都没有幸免,一锄头下去,挨个挖切成两半。
还是那把又长又重的锄头,当我再次高高抡举起来时,这次锄头没有听话,像平常一样落在前面的土地上,由于我用劲过猛,锄头绕过我的肩膀向身后落下,我慌乱之中连忙躲闪,可锄刃依旧划破了我脚后跟的皮肉,一股钻心的疼痛直抵眉心。我扔掉锄头,一下子坐在地上,忍着疼痛查看泥土中的脚,虽然是光着脚,有黄土的遮挡,幸运的是没有伤到筋骨,仅割伤了脚后跟的皮肉。看着鲜血渗出,我想起父亲下地划伤时,常常用细软干燥的黄土盖住伤口止血,我抓起一把干燥的黄土放在手心揉搓细碎,洒在伤口上。
那一刻,我凝视着不远处的锄头,在早晨的阳光下,闪着明晃晃的光,直觉的刺眼,仿佛它露出一副狰狞的面孔,注视着我痛苦的表情。我看着锄头,心里有委屈,有对锄头的埋怨,埋怨它将我划伤,可转眼一想,是我没有握紧锄头,我才是它的主人,与锄头又有什么关系。
三
有一年国庆节放长假回到甘肃老家,正直播种小麦的季节。一大早上,我便和父亲赶往田地,因为今天要种麦子,再晚就过了节气,播种不及时便会影响收成。
到了田地的时候,约好的播种机已在地头等候,卸下麦种、化肥之后,播种机开始上场了,随着一阵轰隆隆机器的鸣响,不到午饭时分,分散在山头的几亩地的麦子便种好。播种机的犁耙无法播种的地方,轮到锄头大显身手。父亲在田间地头的边边角角,用锄头浅浅地将黄土挖开,播种施肥。而这些边边角角的地头与整修过的大块梯田地而言,只算是一点点的小角落。随着近年来的新农村建设,农村整修梯田,修盘山公路以来,逐步实现山地的半机械化耕种,山地旱地变成良田,人们种地有了机器后,少流许多汗水,播种、犁地、翻地等不再一锄头一锄头地挖地了。
渐渐地锄头这一古老的器物,似乎在机械化的轰鸣中显得落寞,派上用场的时候不多了。锄头上的泥土似乎还在诉说农耕时代的过往,尽管如此,锄头依然在岁月的流转里没有退场。
这些年里,锄头陪伴父亲一次次地走进黄土地,被高高的举起,深深地开挖。我也从未算过父亲这些年挖地,换了几把锄头。但锄头为家庭带来滋养,也给家庭带来兴旺,在母亲卧病的艰难岁月,陪伴家里走过困苦的日子,陪伴父亲走过四季。
即使有了机器的轰鸣,但锄头依然是家里重要的农具之一,在村庄里如同父亲一样风雨无阻,黄土地上默默地辛劳付出。
儿时我凝视着锄头,想躲开它,逃离它,后来锄头让我受伤,我觉得它面目可憎,厌恶它。可多年以后,当我再凝视它的时候,这锄头竟有些可爱,有些可敬。
这些年来,自从离开村庄后,我偶尔回到老家看望父母,感觉自己时常在奔忙之中。而这锄头在岁月的流逝里,一直陪伴着父亲,见证父亲的喜怒哀乐,见证家庭的兴旺,见证这黄土地上丰收的喜悦欢庆。静静地守候村庄,注视着村庄的山乡巨变。不惧风雨泥泞,不惧黄土地上深埋地底的石头的坚硬,即使卷刃,即使身体裂开一道缝,只要主人的一声召唤,便立刻来了精神,辛劳付出,对村庄相依相守,不离不弃。
当我凝视锄头的时候,明晃晃的锄身,再次映出我的身影,锄头仿佛微笑着告诉我,它是这个家的一份子,像这个家的主人,更像是村庄的主人。
作者简介:
吕高翔,男,汉族,笔名高翔、翔子、翰墨明月松,曾用名吕孙成,1978年生,甘肃陇南人,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,本科学历,文学学士。历任《中国总会计师》杂志(中央级期刊)记者、专题部主任,《西北旅游》杂志主编,现为中国作家联合出版社签约作家、中国诗歌网会员及认证“蓝V诗人”。
十年新闻人,执笔国家级媒体,在中央级、省级、市级等各级报刊、网、新媒体端等新闻载体已发职务作品230余万字。已发表散文有《苹果花开》《花城夜未央》《时光漫过贡多拉:走进威尼斯》等并屡有获奖。诗作发表于作协主办的中国诗歌网、《长江诗歌》《诗文艺》《江山文学网》等期刊和平台,现代诗有《逐梦》《信》《蒲公英》《雪》《路》等;古体诗有《相见欢•长安惠风和畅》《七律•秋日》等。
简单自持,余好读写,兼习书法。曾远游欧洲,撰写游历散文。出身于农村,在城市游走,作品散发泥土的芬芳。